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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子墨
这不是大道理,大约是人到中年之后,才渐渐明白的事情,有些经纬分明的意思。
就如我们人生中的不同阶段,年轻时总以为要挤到跟前,将什么都看得真切,方不算辜负;如今却觉得,那腾腾的热气后面,是需要一段距离的。
隔一段距离,让自己冷静理智,也让时间沉淀,从而显示出更真的内容。
只有隔得远了,那纷繁的、杂乱的,才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调理过,显出了它本来的脉络与颜色。
譬如我的故乡。在我记忆里的故乡,是黏稠的,带着夏日午后柏油路面被晒化的气味,又混杂着墙角青苔的阴湿。
那时只觉得天地狭小,一条穿镇而过的小河,淤塞着墨绿的水草,几座弓着背的石桥,桥面上的石板被岁月磨得溜光。
镇上的日子是一张重复的、略显沉闷的唱片,每日咿咿呀呀地唱着老调。
我那时一心只想离开,觉得外面的风更烈,天更高。
后来真就离开了,一年,两年,十年。故乡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,成了一个地图上的名字,一个汇款单上的地址。
可怪的是,走得愈远,那旧日的景象反倒愈清晰地浮上来。
不是整体的,而是一片一片的,像老式照相馆里洗出的底片,需得在红灯下仔细地辨,才能看出其中的好来。
我想起那淤塞的小河,夏日里竟也映着天光云影,有蜻蜓静静地立在荷尖上;那沉闷的午后,躺在竹榻上,听着卖冰棍的梆子声由远及近,又由近及远,那声音里的悠长,竟是如今任何一种音乐也模拟不出的。
那些曾经觉着厌烦的、一板一眼的人情往来,如今想来,里头也含着一种朴素的、温润的底子。
这时的故乡,不再是那个具体而微、充斥着鸡毛蒜皮的小镇,它仿佛被一层柔光笼罩着,成了一个可供我精神还乡的、温暖的符号。
我这才看清了它的好,它的安宁,它的与世无争。这“看清”,是隔着千山万水的回望,是用别处的风尘换来的。
再譬如,一些过往的人与事,年轻时也经历过几场算得上激烈的悲欢。
友情的决裂,爱恋的终结,在当时,都以为是天崩地裂,过不去的坎儿。
心里像燃着一把火,又像堵着一块冰,那份煎熬,是真切切、无一刻安宁的。
那时节,看人看事,都蒙着一层自己情绪的颜色,对方的不好,被放得极大,自己的委屈,也咀嚼得极深。
仿佛一场浓雾,人在其中,只辨得清眼前三尺的怨恨与不甘。
许多年过去了。偶然在一个失眠的夜里,或是翻检旧物,触着一封泛黄的信笺时,那些旧影才会幽幽地浮上心头。
奇怪的是,那曾以为刻骨铭心的痛楚,竟淡得像一缕烟,抓也抓不住了。而那些被当时的怒火或泪水模糊了的细节,反倒清晰起来。
我记起了那个雨天,朋友将唯一的一把伞塞给我,自己冒雨跑开的背影,衬衫湿漉漉地贴在背上;我记起了恋人等在路灯下,呵着白气,手里捧着一袋热乎乎的糖炒栗子。
那些争吵的缘由,如今想来,多半是少年意气,是彼此都不肯低头的倔强。
当时觉得比天还大的事,如今看来,不过是人生长河里一朵小小的浪花。
这时的“看清”,并非是说从前的事都做错了,人都看错了。
不,那时的喜怒哀乐都是真的,那时的选择,也是那时的“我”所能做的最好的选择。
只是隔着岁月的烟尘,我不再是那个局中人,而成了一个站在岸上的看客。
我看清了那条河的曲折走向,看清了那些漩涡与暗礁的必然,也看清了那一路的风景,其实并非只有苦楚,其间也闪烁着细碎的、温柔的光。这“看清”,是时间赐予的慈悲。
佛家语“回头是岸”,这“回头”二字,想来不单是改悔之意,怕也含着这“远望”与“回首”的智慧。
非得离了那波涛汹涌的苦海,踏上坚实的陆地,才有那回望的资格与心境。
人生中许多事,当时只道是寻常,或是被眼前的得失利害蒙住了眼,唯有当距离渐远时——或是空间的,或是时间的——那笼罩其上的迷雾才会缓缓散开,显露出它本真的、完整的轮廓。
这或许是一种无奈,因为我们永远无法在置身其中时,就全然明了它的意义。
但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希望?它告诉我们,此刻正经历着的困顿、迷茫乃至伤痛,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,当我们走得足够远时,也会被岁月酿成一杯微涩而回甘的酒。
同时,也会让我们在向前奔赴的途中,也多一份回首的从容,更有着成年人的成熟与淡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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